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读山鸿《与落叶书》:打动我的三片落叶

《与落叶书》 山鸿 著 四川文艺出版社

  虽然早在《小雅·采薇》中,我们就已经读到了这样的景象:“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。今我来思,雨雪霏霏”。但在印象之中,《诗经》中很少直接写到落叶(偶尔也会触及,如《卫风·氓》“桑之落矣,其黄而陨”)。在中国古典语境中,打动我的第一片落叶,来自南方,来自《九歌·湘夫人》:“帝子降兮北渚,目眇眇兮愁予。袅袅兮秋风,洞庭波兮木叶下。”这浩淼的湖水,这悠长的秋风,这无声的落叶,一直落到一千多年后的杜甫笔尖:“无边落木萧萧下,不尽长江滚滚来。”(《登高》)屈原对于凋零之物似乎特别钟爱,甚至愿意天天以之为食——“朝饮木兰之桂露兮,夕餐秋菊之落英。”(《离骚》)有学者认为这儿的“落英”当释为初英,虽然从训诂学的角度来看,是说得过去的,但如从屈子之个性审美而言,我觉得还是解释成落花更为确切。为何落叶多见于南方诗歌,在这儿,可能恰恰暗示出南音(以《楚辞》为代表)与北调(以《诗经》为代表),在气质上的微妙差异。

  打动我的第二片落叶,则来自于一个伟大的中国君王和一个美国诗人。在东晋人王嘉的志怪文集《拾遗记》(又称《拾遗录》或《王子年拾遗记》)中,记载了一首名叫《落叶哀蝉曲》的小诗,作者正是一代名主汉武帝刘彻:“思李夫人,因赋落叶哀蝉之曲。”此作可以算得上中国最早的悼亡诗——“罗袂兮无声, 玉墀兮尘生。 虚房冷而寂寞,落叶依于重扃。望彼美之女兮,安得感余心之未宁?”出身音乐世家的中山(河北定州)人李夫人,深得汉武帝的热爱,夫人病卒后,武帝梦见了她,梦觉,武帝仍然无法遏止怀想,遂让方士设坛——帷帐中的武帝借着烛光,隐约看见夫人绰约的身影——这或许是中国最早的一出悲伤的影子戏。

  虽然武帝这首诗名叫“落叶哀蝉曲”,我们却只看见了深锁重楼的落叶,却没有看见哀蝉的影子,有可能是留传下来的诗行,只是诗歌的前半部分。这首诗歌很好吗,当然好,毕竟是出自伟大的刘彻,生动展现了帝王柔情的另一面。但是,你要说这首好,好到让全世界的人都为之着迷,那也未见得。世事总是令人费解的,无论如何,确实有很多人爱上了这一曲。至少,早在上个世纪,就有四个来自欧美的学者和诗人为之倾情,两个英国人,两个美国人,他们都对此曲进行了认真的译读:英国汉学家翟理斯(Herbert Allen Giles)和阿瑟﹒韦利(Arthur.Waley)、美国诗人艾米﹒洛威尔(Amy Lowell)和庞德(Ezra Pound)。其中,翟理斯是这样翻译的:“The sound of rustling silk is stilled,/With dust the marble courtyard filled. /No footfalls echo on the floor, /Fallen leaves in heaps block up the door/For she,my pride,my lovely one is lost,/And I am left,in hopeless anguish tossed.”沙沙的丝绸声静下来,/充满带着尘埃的大理石庭院。/没有脚步声回响在地板上,/只有一堆堆的落叶,/因为她,我的骄傲,我的爱人已失去,/我也离开了,在绝望的痛苦中被抛下。(笔者译)

  由于庞德不通中文,我们有理由相信,庞德的《刘彻》当直接来源于翟理斯。庞德是卓越的诗人,他的这次翻译或改写,已经成为中西方文化交流(创造或误读)的一个经典案例。我们来看看庞德的《刘彻》(Liu Ch'e),诗作首见于1914年出版的《意象派诗选》第一辑,庞德共有六首诗作入选,其中四首均来自中国古诗,《Liu Ch’e》即名列其间:“The rustling of the silk is discontinued,/Dust drifts over the court-yard,/There is no sound of foot-fall, and the leaves /Scurry into heaps and lie still, /And she the rejoicer of the heart is beneath them: //A wet leaf that clings to the threshold.”绸裙的悉瑟再不复闻,/灰尘飘落在宫院里,/听不到脚步声,乱叶/飞旋着,静静地堆积,/她,我心中的欢乐,睡在下面。//一片潮湿的树叶粘在门槛上。(赵毅衡译)庞德的神来之笔在于最后一句,汉武帝刘彻的原诗,包括翟理斯的译文都没有这一句,它完全是庞德自己添上去的。但绝非画蛇添足,没有这一句,就不是庞德,这首诗也毫无生气,有了这一句,才会是庞德,才是庞德的气息。而使之生色,使之令人回味的,正是落叶,正是那一片潮湿的落叶啊。

  庞德之后,又是一百多年过去了,打动我的第三片落叶,终于落了下来。

  它是山鸿的《与落叶书》。

  我与山鸿是同门师兄弟,我们的中学语文老师是令人尊敬的谯义三先生。山鸿的家族有着良好的诗学传统,其父亲(放牛娃)更是一位优秀的巴山诗人。因此,虽然我这位师弟向来沉默,但若认真梳理其文脉,却是良有以也啊。

  《与落叶书》共由九十一首与落叶紧密相关联的诗章构成,虽然并非一时一地写成,但显然是一组颇具匠心安排的组诗,开合自由,纷纷扬扬,而又针脚细密,岭断云连,乍暖还寒。诗人以沉静、漫不经心的口吻和笔触,向我们呈现出一幅幅落叶众生图:门前的落叶、夜晚掉下的落叶、山林间的落叶、无人收拾的雨后落叶、夏日青草丛中的落叶、变成浆果的落叶、蜕出羽毛的落叶、瓦背上的落叶、水中的落叶、掉在攀枝花山头的落叶、秋日里掉下直到春天才烂掉的落叶、鸟儿的落叶、狂潮般的春日落叶、玻璃幕墙后面的落叶、最后才飘落下来的落叶……显然,这个不断、反复、循环看见落叶的人,是一个迷恋落叶已经严重成瘾的家伙。

  如前所述,落叶是一个古老的诗歌话题,在古典文献中,可以轻易得到大量关于落叶的诗意遗产。这种情形,对于今天的诗人来说,既是好事也是坏事。说是好事,是因为我们可以从祖先的落叶中,吸取丰富的营养;说是坏事,是因为我们很可能被祖先的落叶所遮蔽,所埋没。值得庆幸的是,山鸿的写作中,完全摆脱了落叶的古典缠绕,以轻灵又沉重的步伐,落叶的步伐,敲醒麻木的世界:“在这铺满灰烬的人间/我们小心移步、小心观看/舍不得把我们的双脚/踩到那金黄的灰烬上”(《灰烬》);“一枚枚硕大金黄的黄葛兰叶/像极了送别亲人时撒在路上的散钱/像极了盖面纸下亡父的那张脸”(《盖脸纸》)。我敢说,仅仅就这两段关于落叶的诗句,就足以令山鸿的落叶,独立于所有的落叶之外:在山鸿之前,我们没有看见这样壮丽的落叶:黄金尘埃一样的落叶,也没有见过如此悲伤的落叶,如同亡父的盖脸纸。在山鸿之后,还会有什么落叶要落下来,我不知道。

  阅读山鸿的落叶书,让我想起博尔赫斯的沙之书。那部奇妙的书,我们永远也翻不到相同的一页,像沙一样,无始无终。书的页码是无穷尽的,没有首页,也没有末页:如果空间是无限的,我们就处在空间的任何一点。如果时间是无限的,我们就处在时间的任何一点。

  仔细想来,落叶书也是无穷的。所以,山鸿在《早课》中才会写到:

  每每想到:眼前繁茂

  迟早都会成昨

  心里就充满了无穷忧伤

  诗人为何会有无穷的忧伤?因为,世上的落叶是无穷的。

  巧了,博尔赫斯在《沙之书》结尾处写到:“我想起有人写过这么一句话:隐藏一片树叶的最好的地点是树林。”那么,这满世界的落叶,我们又将如何隐藏呢! (文/向以鲜)   

  山鸿:本名张述鸿,1967年生于四川万源,现居成都;1980年代后期受父亲、诗人放牛娃和现代诗潮流影响开始写诗,当代诗人;因其诗歌写作对“落叶”意象的持续倾心和文本呈现获得诗界和读者认可,有“落叶诗人”之称。著作有诗集《与落叶书》、诗集《证据》、散文集《布衣人生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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